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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国自1588年打败西班牙"无敌舰队"成为海上霸主之后，在约100年间在海外建立了49个殖民特许公司，殖民扩张和航海贸易迅猛发展。海外带来的大量财富促进了工商资本主义和新兴资产阶级的发展，当时两千万英国人中，识字率已达约10%，阅读成为了富裕起来的资产阶级的日常消遣活动之一。大航海带来的巨量财富和狂野见闻，摄动着每一个英国资产者的心魂。在这样的背景下，《鲁滨逊漂流记》应运而生了。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是英国作家丹尼尔·笛福（Daniel Defoe, 1660-1731）在1719年创作的虚构小说。小说于1719年4月发布第一版，刻意不署名，制造出真实经历的假象。小说发行后大获成功，到同年8月已重印4次，不久即风靡海外，据统计，自问世不到200年，这部小说的不同版本、翻译、模仿作品已超过700种。我国也在清末即有了《绝岛漂流纪》（沈祖芬译）、《鲁滨逊漂流记》（林纾译）两个译本，目前本书也被选入我国小学语文教材和中小学课外读物，也在语文高考的考察范围中，因此在我国的知名度和读者群体都是相当大的。

鲁滨逊的故事，是一个普通中产阶级的冒险与财富传奇，也是当时英国资产阶级的大航海幻想和自我颂歌。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结构上可分为三部分，第一部分是鲁滨逊自18岁起的三次航海经历，在巴西经营起了种植园；第二部分是鲁滨逊出航流落荒岛的28年岁月；第三部分是从荒岛回来的经历。其中第二部分是最为精华，简单来说鲁滨逊在荒岛上"种田"了28年，所以本书可以说是"种田流"小说的鼻祖了。

收割庄稼的鲁滨逊

1、鲁滨逊：一个普通人，也是一个传奇

笛福在原版序言中开宗明义地就将鲁滨逊定义为普通人："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普通人的冒险经历值得公诸于世，并在发表后会受到公众欢迎的话，那么，编者认为，这部自述便是这样的一部历险记。"

设定上，鲁滨逊活动在16世纪中后期，当时英国社会已经分为了三个阶级：

（1）上流阶级(upper class)，指世俗贵族和神职人员，除了掌握世俗权力和神权外，还掌握着大量土地；

（2）中产阶级(middle class)，在当时指资产阶级，当时资产阶级还只是一个因手工业、商业、海外贸易、殖民、种植业而迅速壮大的新兴阶层，中产阶级/资产阶级或许富有，但无尊贵头衔，在政治上也不占主要地位；

（3）劳动阶级(working class)，指需要亲自动手做体力劳动的阶级，包括工人、农民、佣人、商号伙计、车夫、水手等劳动者。（而随着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，working class逐渐专指工人阶级）

鲁滨逊"生于约克市的一户体面人家"，"正好处在中间位置，亦可称为中产阶级"。以当时的标准，鲁滨逊是一个家境殷实的普通人家的年轻人。

1960年代英国著名讽刺短片《阶级速写》(The Class Sketch)

2、"暴富天堂与蛮荒地狱"：大航海时代的狂乱思想

虽然《鲁滨逊漂流记》以其真实性著称，也取材于现实，但笛福本人毕竟没有亲身参与过航海，所述无非是基于道听途说，然而却可以反映出当时英国资产阶级对海外殖民的认知，新大陆和非洲是狂野蛮荒的，当地人民是包含食人族的"野蛮人"，但新大陆和非洲的所谓殖民和贸易事业带来暴富机会。

书中鲁滨逊的心态可谓是在两个极端剧烈往复，体现了其狂热性。

第一次航海，鲁滨逊在初遇风暴时"发了许多的誓，下了许多的决心，倘若上帝在这次航海中饶了我的小命，让我的双脚重新登陆，我就会径直回到父亲身边，在有生之年再也不踏上甲板一步"，然而第二天风平浪静后，他"对被大海吞噬的恐惧担心也就烟消云散，往日的渴望又卷土重来"，甚至通过酗酒来控制重回安稳生活的冲动。

第二次航海，是从伦敦到非洲几内亚做贸易，是鲁滨逊"所有冒险中唯一的成功航行"，用从亲戚朋友处筹借的40英镑做本钱，赚回了大约300英镑，利润丰厚可见一斑。

第三次航海，鲁滨逊不幸成为北非摩尔人的奴隶（可见奴隶制度不仅压迫被殖民民族，也会压迫殖民民族），两年后逃亡，驾船沿西北非海岸线驶向"真正野蛮人的海岸"。作者借鲁滨逊之口讲出了当时英国社会对黑非洲的一般认知："在那里，整族整族的黑人会用独木舟包围我们，灭了我们；在那里我们无法上岸，而只能被野兽吃掉，或被更残忍的食人族吃掉。""一到天黑下来，就会听到各种野兽的吠叫声、吼叫声和嚎叫声，十分恐怖。"后来鲁滨逊幸而获救，随船抵达巴西。

西方版画中的海上巨浪

在新大陆，鲁滨逊 "看到了种植园主的生活如何优渥，以及他们是如何暴富的，就下了决心，如果能获准留在那里，也去做一个种植园主"。对暴富的渴望，让鲁滨逊"为了获得入籍证书倾囊而出，买了大量土地，又根据将要从英格兰收到的钱数，制定了一个种植和定居的计划"。

经过两年的耕作，种植园步入正轨，鲁滨逊就要"步入中产阶级，或底层社会的上等层次"（因为毕竟还是亲自下田耕作）。但这时鲁滨逊又认为"现在的工作跟我的天性相去甚远，跟我所喜欢的生活也直接相悖"。每当想起自己处于离英国"五千英里外的荒原，在陌生人和野蛮人中间"的境况，他就"悔恨交加"。因而在船长朋友提议鲁滨逊用留在英国的资财做点生意的时候，鲁滨逊就爽快答应了。帆船运回的英国货，让鲁滨逊"大赚了一笔，足足有原价的四倍多"，这样鲁滨逊就远远超过之前并驾齐驱的种植园邻居了，在新大陆种植园做个"富有而成功的人士"，已是一个可预见的幸福景象。

资本以自身的增殖为目的，并异化人性。渴望中的暴富的满足，又刺激了对暴富的新一轮渴望。出于低成本奴役非洲人作为劳力之目的，鲁滨逊踏上了第四次航海，而这次航海使他在加勒比地区某荒岛度过了28年岁月。

在最初的恐慌后，鲁滨逊首先前往沉船处抢救物资，然后在第一批物资抢救回来之后，他就搭了一个帐篷，并用空箱子和空桶围起来，"防止野人或野兽的突然袭击"。在28年荒岛岁月中，除了最初的反思和疟疾之外，鲁滨逊所有的精神世界剧烈波动，都源于所谓的"野人"。

对于当时的英国人，新大陆和非洲，从自然环境和当地土著方面看，似乎是个地狱；而从资本增殖方面看，又像是个天堂。身处"天堂与地狱"交织的环境，也无怪鲁滨逊精神世界在两极频繁剧烈地往复了。

后人附会的"鲁滨逊漂流岛"

3、资本主义商业思维与启蒙运动理性主义：鲁滨逊积极心态的支柱

虽然身处无人岛、救援无望，但鲁滨逊并没有走向消沉，反而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，用自己的思想和双手，让自己在荒岛上过上了殷实的生活。

取完沉船物资并安置下来后，他开始"严肃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以及所处的环境"。多次经商的鲁滨逊，使用商业上的借贷记账法进行分析，得出了"世界上罕有我这样的悲惨处境，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，也既有负面的东西，又有值得感恩的正面的东西"。这样的结论无疑是积极的，而选用借贷记账法作为分析工具，实际上决定了"祸福相依"的结论。商业上的借贷记账法中，包含"借与贷"这一相对的关系，借方财货和贷方财货最终要配平，这种思维指导下的分析，必然得出对立面共存的结论。资本主义商业思维，支撑和决定了鲁滨逊积极的主观意识。

第一个总结公布复式记账法的欧洲人——意大利教士卢卡·帕乔利

17世纪以来，英国科学迅猛发展，引出了启蒙运动。1620年，培根推出了《新工具》，奠定了近代科学实验方法论；1687年，牛顿发表了《自然科学的哲学原理》，提出"牛顿三定律"和"万有引力定律"，用科学解释宇宙万物的运动；1690年代，洛克出版了《人类理解论》和《论教育》，研究人类的智力机制，论证了施加启蒙教育的必要性和可行性。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，理性已成为新兴资产阶级手中强有力的思想武器。

启蒙运动时期小说的主人公——鲁滨逊，相信"理性是数学的实质和源头，只要用理性去陈述和整合一切事情，对事情作出最理性的判断，每个人就可以或迟或早地掌握任何一门工艺"。而 "凭着劳动、应用和设计发明"，鲁滨逊发现自己"什么也不缺，什么都能做"。启蒙运动理性主义，支撑和指导了鲁滨逊积极的能动。

牛顿——把宇宙拉到人间的人

4、一个资产者的劳动"纪实"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的进步性还在于率先详尽细致地描写了劳动过程，肯定和歌颂了劳动。

作为资产阶级的一份子，鲁滨逊"一生从来没有使用过工具(I had never handled a tool in my life)"，唯一的劳动经验是巴西种植园的农活。但为了生存，鲁滨逊自己动手，什么都干，搭帐篷、树篱笆、挖山洞、造家具、做衣服、制陶器，狩猎动物、驯养山羊、种植谷物、制作面包，并多次建造独木舟做近岸探索，甚至还为自己盖了乡间别墅，过上了猫狗双全的舒适生活。

沉船物资，为鲁滨逊的"种田生活"提供了很好的起步

笛福细致地描述了鲁滨逊的劳动过程，比如为了制作放置工具的长架子，鲁滨逊需要木板，而木板的制作别无它法，只能从砍树做起，花3天砍下一颗大树，再花2天砍掉小枝，削成一块圆木，"然后无数次地又劈又削，把两端削平，直到轻得可以搬走；接着翻转它，把一面削得平滑如木板；削好后翻过来削另一面，直到把板子削成三英寸厚，两面都很平滑"。这项工作花费了42天，"而如果有锯木工带上锯子，半天就可以从同一棵树锯出六块木板来"。

需要指出的是，因为在一个隔绝的无人荒岛，鲁滨逊的劳动成果只能自给自足，不可能进行商品交换。但鲁滨逊的劳动依然是被资本异化的劳动。

金钱依然控制着鲁滨逊。上文说到制作一块木板就需要花费42天，但鲁滨逊感到无所谓，"反正时间和劳动也不值钱，怎么雇佣都无所谓了(my time or labour was little worth, and so it was as well employed one way as another)"。而当沉船上看到真正的钱——金银货币时，鲁滨逊喊出了"Drug！"这个词，虽然认为货币对自己毫无价值，一把刀子就值得上这一堆(one of those knives is worth all this heap)，但仍然用帆布把这些货币打包带走了，并在最终离开小岛时，随船带到了英国。因而，恩格斯说鲁滨逊是"第一个资产者"。

自己动手，猫狗双全的鲁滨逊

5、航海的笛福：主人公与作者的"重合"出身

实际上，笛福为鲁滨逊设定的出身，与笛福本人出身十分相似，鲁滨逊和笛福的出身具有重合性和互文性。

鲁滨逊和笛福都是从祖上欧陆工商重镇迁徙到英国的资产阶级。鲁滨逊"生于约克市的一户体面人家"，家族"不是本地人，父亲是来自不来梅的外邦人"，不来梅是中世纪德意志北部重要工商自治城市。而笛福出生于伦敦的一个商人家庭，祖居佛兰德斯，也是欧陆西北的工商重镇，一度是欧洲最富有的地区。

鲁滨逊和笛福都出身新教家庭，接受了不错的新教体系教育。父亲让鲁滨逊"享受了不错的教育，既在家里受教，又到country free school读书，并且计划让我去攻法律"，这里"country free school"，实际指教会资助的郡一级学校，而不是一些翻译所说的"乡村学校"。而笛福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，笛福首先入学一所清教牧师兴办的寄宿学校（Reverend James Fisher's Boarding School），然后进入一所清教宗教大学就读。

版画中的早期殖民地

鲁滨逊和笛福都渴望冒险和暴富，也都有大起大落的经历。鲁滨逊自认"内心有某种致命的东西"，存在着"往日的渴望"，不消说，这是对冒险和暴富的渴望。这也导致了鲁滨逊三落三起的人生经历，笛福也在序言写到"编者认为，此人一生的离奇遭遇，是前所未闻的；他那变化万端的生活，也是绝无仅有的"。

笛福本人曾自述"从未有人体验过如此不同的命运，我一生十三次变富又变穷"。笛福大学毕业后，就放弃了做牧师的机会，开始经商，首先成为了一个颇成功的酒业进口贸易商。"光荣革命"后，笛福受到新政的感召，积极参加织袜业行会，租船大搞海外出口贸易，自身资金不够就大笔举债，然而高风险的海外贸易，使笛福饱尝失败，告债1.7万英镑，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（当时英国一年财政预算大约600万英镑）。虽然之后笛福在建材业、政论界、报业多有成就，但这笔债务，到笛福去世还有5000英镑没有偿还。

年龄上，鲁滨逊比笛福"早出生"30岁左右，所处社会背景大致相同。

而鲁滨逊与笛福的不同点在于，就在结束了基础教育之后，鲁滨逊就迫不及待地投身于航海和殖民事业中，虽然历经坎坷，仍不改其"志"。主人公-作者出身的互文性，给了《鲁滨逊漂流记》一点自传色彩。可以说，鲁滨逊是"航海的笛福"。或许，航海的鲁滨逊，正是笛福想度过的另一种人生。

丹尼尔·笛福的画像

6、对资产阶级的歌颂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虽然塑造了一位自强进取的资产阶级先锋，但文中实际处处表达了对从事航海事业的贬低，以及对在陆地上过稳定生活资产阶级的吹捧。

对航海的贬低有两处集中体现。一是鲁滨逊在遭难时常常回想起父亲的话语——"那些远赴海外冒险创业，不走寻常路，扬名立万的人物，不是因绝望铤而走险，就是因发财心切，或资产丰裕"。二是在荒岛生病的无助中，鲁滨逊认为自己"一直不间断地过着罪恶的航海生活"，认为交往的船长、水手和其他殖民者"也都是些像自己一样邪恶缺德、亵渎神灵、没有底线的人"。

对资产阶级/中产阶级的吹捧，观念方面，借由鲁滨逊的父亲讲出，中产阶级是最好的位置，灾祸最少，是智者之选，甚至是国王们也羡慕这样的状态；而中产阶级生活方式更是有着一切的美德和享受。

我正好处在中间位置，亦可称为中产阶级。以他长期的经验，中间位置是世上最好的位置，对人的幸福来说最适宜的位置，既不会陷入体力劳动者的不幸与艰辛，劳累和苦难，也不会受累于上层阶级的傲慢与奢侈，野心和妒嫉。他告诉我，我可以从这么一件事来判断这一位置的幸福，那就是，别的人都羡慕这一位置。国王们常常哀叹生于帝王之家的不幸后果，宁愿处在卑微与高贵两端的中间。智者也把中道当作适宜的标准，祈求自己既不贫穷也不富裕。

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总是共同分享了生活的灾祸，而中产阶级灾祸最少，也不会像上下层那样荣衰不定。并且，他们的身心不会陷入形形色色的焦躁不安，像那些过着邪恶生活且挥霍无度的人，或者像那些辛苦劳动而缺衣少食的人，这都是由其生活方式自己招来的。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有一切的美德和享受，平安和富足就如仆人一般，常伴着中产之家。节制、中庸、安宁、健康、合群，所有令人喜爱的消遣，人人渴望的乐趣，都是中产阶级可以享受到的福分。这样的生活方式，使人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，舒舒服服。不必劳心劳力，为每天的面包发愁，沦为生活的奴隶；也不必为窘境所迫，身心都不得安顿；更没有妒火攻心，或被野心搅扰。而是在安逸的环境里，平顺地在世上度过，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生活之甜，没有一丝苦楚。他们感到幸福，随着时日的流逝，他们越发地体会到这一点。

行为方面，考察全书所有人物就会发现，书中资产阶级角色都是讲信誉的"慷慨忠贞之士"，没有一个坏人。鲁滨逊的几次复起，无论处于怎样的弱势地位，都得到了资产阶级同仁的无私帮助。在小说的结尾，就算鲁滨逊失踪28年之久，他临行前的财产仍然得到了妥善的保全；鲁滨逊除自身之外别无证据，却能够无障碍地取回增值后的财产，甚至成为一位大富人。而全书有恶行的配角，要么是殖民视角下所谓的"野蛮人"，要么是属于working class的水手。

为何有如此褒贬？首先，因海外贸易而背负巨债的笛福，贬低高风险的航海事业，合乎情理。其次，作为政论家的笛福，是资产阶级的鼓吹手。在此，据记载，笛福创作《鲁滨逊漂流记》的动机并不严肃高尚，只是为了筹措女儿的嫁妆钱，续作的低俗性也可佐证创作的商业动机。这就无怪笛福在全书开篇将中产阶级吹捧为"最佳阶级"。

英国第一个海外殖民地（1607年）——詹姆斯镇复原图

7、结语

作为一个故事，《鲁滨逊漂流记》以普通的资产者为主人公，描述了属于资产阶级的传奇故事，首次细致地描述并肯定了劳动，并歌颂了高歌猛进的资产阶级，也反映了当时英国资产阶级对殖民地"财富天堂和蛮荒地狱"的双重印象。

《鲁滨逊漂流记》设定严谨，描述真实，情节跌宕起伏，在我国有众多的读者。关于鲁滨逊的故事，你有什么想说的吗？

作者简介：

陆祖讷，奔三的中二青年，专一的归零主义者。好读书，喜思索，观大略，求甚解。历史文化，科普动画，无拘无束，畅所欲言。愿意与大家共同交流，共同学习！